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傻叔是父亲的四弟,村里人都叫他“傻子”。 傻叔是有名字的。父辈“章”字,四叔排行最小,爷爷便亲昵地为幺儿取名“小章”。 四叔十一岁之后,脑瓜儿就不灵光了。这种不灵光听说是缘于那场唐山大地震。当时有震感,住在前院儿的四叔已经跟着爷爷奶奶跑出来,但谁也没注意到他又跟着爷爷绕到后院儿呼救我们。也就是父母抱着我跳窗逃生的那一霎,四叔冲过去接住一岁的我,我毫发未损,震下的窗框砸了四叔的脑袋。 四叔脑瓜儿不灵光了,再赶上那个贫穷的年代,干脆辍学放牛吧,当然,也就没有人称放牛娃四叔的大名了。四叔放牛也不让人省心,经常是人回来了,牛儿还在山坡吃草;要么就是牛被村邻送回,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。天黑透时,田间地头就会看到爷爷牵着四叔找牛的身影,或者村口儿响起焦灼地呼唤:幺儿哦,回家哦,傻子呦,天黑回家吃饭喽……慢慢地,称四叔名字的人越来越少,村里人都叫他“傻子”。 傻叔只长我十岁,他是我叔,但我比他灵。比赛数数儿,总是我赢,罚他驮我转圈圈儿,傻叔先蹲下来,我按着他的头顶,骑上肩膀,他慢慢站起来:“燕子飞喽!”“一圈儿、两圈儿、三四五六七……四五六,五六七……”,再也数不到说好的十圈儿。我坐在傻叔肩膀上狡黠的笑,他也咧着嘴嘿嘿傻笑。就这样,在傻叔的肩膀上度过了大半个童年。 傻叔喜欢坐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。娃娃们一窝蜂涌出大门时,傻叔就会伸着又细又长的脖子拼命朝人群张望,像极了家乡芦苇丛中一种叫做“老等”的长腿大鸟,学名大概称“鹭鸶”吧。可能是傻叔细高长脖儿的身形太像这种鸟,也可能因为是傻叔对我翘首企盼的等待,同学私下给傻叔取外号“老等”。我是厌恶他等我的,同学们总会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看我,再像看怪物一样看看他。于是,我经常与他“捉迷藏”,故意绕开,总是我到家好久他还在学校门口傻等。尽管我知道他等到我时会从背后拿出几枝皱皱巴巴的野花儿,或者粗糙的柳条儿花环。有时是一枚硬糖,我总怀疑那糖被他舔过,因为包装纸有动过的痕迹。 在农村,大人总会交待小孩儿躲“疯子”“傻子”远一些,因为他们会伤人。我的傻叔不伤人,只会呵呵傻笑。但那一次“傻子老等”打人了。 那天我没躲过傻叔等我,只能极不情愿地走过去。 “傻子老等,傻子老等,傻子老等等燕子……”几个调皮的男生嘲笑着、呼喊着朝傻叔掷石子。 少年的我全身血液都憋到了头上,既“羞耻”又气愤,冲过去和几个男生撕打在一起。 我被打倒,傻叔疯了,就像他那头惊了的小牛,对着几个小崽子狂踢乱踹。 “傻子老等”打人了,爷爷挨家登门,提篮道歉。但那一次之后,再也没人嘲笑我有一个傻叔,也没人再敢欺负我,我也不用躲避傻叔等我放学了。 后来爷爷奶奶相继过世。傻叔二十大几也没娶上媳妇,就跟着我的父母过日子,长兄为父,长嫂为母嘛。 傻叔是傻子,父亲母亲无法给予他太多的知识教育。只能如当年的爷爷奶奶,在衣食上尽可能地呵护他,傻叔也在兄嫂的娇宠中不断地“制造麻烦”。 这种“麻烦”,最多的是失窃与遗失。家里本来就不富裕,却总是失窃,新买的收音机凭空消失,亲戚带来的奶糖少一大包,柜子里的饭碗也会突然飞走一两只。父亲母亲不愿意用“家贼”来怀疑傻叔,但傻叔却总是丢三落四,春天丢了锨,秋天丢了镐,冬天又丢了母亲一针一线缝的新棉袄。时常看到母亲幽怨的眼神与父亲沉闷的叹息,犹如当年爷爷牵着傻叔遗落在田间的牛。 村里有个叫“老沈”的,无儿无女,近乎半瘫。那日,傻叔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告诉父亲老沈病了,快不行了。当父亲与乡邻把老沈抬上车送医时,细心的母亲发现,老沈的大半个家都是我们的——傻叔的新棉袄穿在老沈身上,我的收音机在老沈床边,就连傻叔的新褥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卷到老沈身子底下的……院子里竟然还稀稀拉拉长着几颗白菜,靠墙竖着我家的锹镐…… 傻叔如做错事的孩子,不敢看母亲的眼睛,几个妇女一边帮老沈收拾东西,一边深表同情地安慰着母亲:傻子真傻,做了这傻事儿。 母亲理直气壮地反驳:我们家小章不傻! 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有人称傻叔名字,是因为傻叔做了照顾老沈的“傻事儿”,嫂子很自豪。 我的傻叔不傻。 前年春节,我带女儿回老家。远远就看见傻叔坐在村口儿张望,脖子更细更长了。不等我把带给他的礼物拿出来,傻叔先把一个小花环套在女儿小鸽子头上,冬天没有柳条儿,傻叔用干稻草秸秆儿编的,依然很粗糙。傻叔又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,边往孩子手里塞边说:“快吃吧,我看了几次了,还没化呢。”我瞥一眼,包装纸被动过。熟悉的一幕终于让我明白,当年他留给我的硬糖不是舔过的,是傻叔打开看过几次。 小鸽子很喜欢这个“小姥爷”,傻叔带着孩子做“变硬币”的魔术。 北方的冬天很冷。小时候,每个清晨我们会在自家玻璃窗上看见美丽的天然窗花,千奇百怪形态各异,我们能从上边找到各种树叶、花草。会兴奋地把一分、二分、五分的硬币贴到上边,让它变成无数个硬币,那时候叫钢镚、钢墩儿。 傻叔带孩子贴着硬币:“一角,五角,一元……变变变……”我惊奇地发现傻叔会数数儿了! 我的傻叔其实不傻。 小鸽子开心地笑着,傻叔也嘿嘿傻笑着,正如当年我骑在傻叔脖子上转那再也数不完的十圈儿。 我眯眼看着这一老一小。村子还是那个村子,傻叔还是那个傻叔。只是傻叔的牛早就没有了,老沈也在那一年走了,傻叔肩上的小燕子换成了小鸽子。问及母亲家里是否依然失窃?傻叔是否依然丢三落四?母亲笑而不语。 我就觉得,傻叔其实真的不傻。